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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章 第 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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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章 第 3 章

午時一過,陸家院子裏熱鬧起來。

下人們灑掃的灑掃,備菜的備菜,人流在陸府各處的回廊裏穿行,甚至比過年都顯得忙碌一些。

妝房的姑娘們剛吃過午飯,大房的管家孟六便來知會她們,讓她們排一支舞,晚宴上要跳給客人看的。

孟六嘴巴動著,說著主人的命令,手卻不老實,撈過離他最近的一個姑娘的腰,順手就在屁股上摸了一把。

孟六走後,被摸的姑娘紅了眼,其餘姑娘圍在她身邊,有的安慰她,有的咒罵孟六。

奚瞳在旁邊瞧著,難免嘆息。

她微垂著眼眸,撚著自己的指頭,盤著自己這半個月來,在陸家觀察打聽到的線索。

陸家之所以是虹州第一世家,是因為前一任家主陸珩十分出色。

當年陸家還是寒門,在虹州這樣地處西南的偏遠貧瘠之地,本來很難出頭。但陸珩容貌俊美,讀書好,善清談,又頗具孝名,所以年紀輕輕就被舉孝廉,做了虹州刺史別駕。其後他用二十年時間耕耘仕途,在不惑之年坐到了大司空的位置,也憑一己之力將陸家帶到了世家之列。

但陸珩賢名太盛,被先帝高宇所忌憚,在某日陸珩外出清談歸家的路上,將他暗殺於馬車之中。

後來陸珩的大哥陸玨為了避禍,拖家帶口回到了老家虹州。

雖是親兄弟,可陸玨和陸珩並不相像。知道這弟兄倆的人都難免感慨,陸珩的一些美好品質,比如他的相貌,他的身材,他的文化素養,在他哥身上是找不到半點相似的影子。

但陸玨偏偏有些野心,借著陸珩遺留在世間的盛名,倒也靠著酒肉碗盞相交,拉攏了不少勢力,在虹州闖出了些名堂,不算辱沒家門。

趙臻……

奚瞳又想起那一席近妖的俊逸容容顏,心頭不由顫了顫,生出已經不知道在心海裏釀了幾遭輪回的隱痛。

趙臻現下二十八歲年紀,去年先帝薨逝,年僅五歲的太子繼位,他官拜太傅。

皇位的更替代表著世家利益的革新,世家門各懷心思,同皇權在暗中博弈著。可偏偏皇帝年幼,難掌社稷,當今亂世,鄰國群狼環伺,可謂多事之秋。

趙臻此番跋涉,來到虹州造訪陸家,想必是存了拉攏之心,想要通過聯合世家,結束時局的動蕩。

奚瞳想著,陸玨是有一些小聰明,但都是些上不了臺面的投機手段。若說是他讓趙臻大老遠跑這一趟,實在不大值得。

趙臻真正想拉攏的,恐怕不是陸玨,而是陸珩的兒子,也就是姑娘們這些日子津津樂道的陸二公子——陸憂。

陸憂繼承了他父親清正溫潤的容貌,也一樣的博覽群書,善清談,在虹州和四鄰州府都有賢名。

甚至因他風度翩翩,還引領了一些當世的風潮。

男子衣衫多顏色沈悶,布料厚重,可陸憂獨愛清淺綢緞,某日清談,他說到激昂處,手臂一擡,薄緞制成的袖子順著手臂滑下一節,露出如玉般的腕子,在場之人為之傾倒。

此後,淺色的綢衣紗衣便時興開來,成為文人墨客的心頭好。

隨著一次次的清談宴會,陸憂的美名也越傳越遠。

虹州境內有大河蘭河穿過,於是陸憂便得了“蘭河公子”的美名。

想到這裏,奚瞳“噗嗤”笑了一下。

她想起趙臻也有別號來著,叫“蘅山妖君”,端看他那張狐貍精似的臉,可比陸憂貼切多了。

姑娘們本在因為孟六的騷擾而情緒低沈,猛然聽到一道突兀的笑聲,難免慍怒。

於是她們決定,要讓奚瞳站在獻舞隊列的最角落,絕不讓大人物們瞧她一眼。

奚瞳對她們這項決策渾然不知,只沈浸在自己將要見到趙臻的期待……還有微茫卻切實存在的恐懼之中。

她有些害怕見他。

趙臻。在奚瞳還是長秦公主的時候,他是宮裏的太監。

他本只是長秦王上一名媵妾身邊的侍茶,因為長得好看,又很會媚上,而立之年,便爬到了殿前樞密使的位置。

王上對他寵信至極,甚至超過了宰相。

長秦王上昏庸無能,沈迷酒色,手上的奏折幾乎都是趙臻來批。

他權勢最盛時,見皇親公侯不行禮,逢大臣鴻儒亦可譏。

奚瞳身為長秦公主,看趙臻很不順眼。

歷史上宦官禍國的例子太多,趙臻又那般跋扈,父兄心盲眼瞎,她作為王朝的公主,受百姓奉養,如何能袖手旁觀。

奚瞳曾於興和大殿當眾杖責趙臻三次,次次血染青石板。第一次血肉沾衣,第二次脫皮折骨,最後一次傷其精魄,但逢寒天,疼痛瀝髓,趙臻必臥床十天半月,藥不離口。

奚瞳和趙臻被彼此的厭棄和痛恨長期淬煉,卻又不得不生活在同一宮室中。

趙臻為了報覆她,甚至故意破壞了她的兩樁婚事,兩位候選的駙馬,一位莫名死在青樓,一位在宴飲時中風癡傻。

此後,她便成了煞星,世家公子避之唯恐不及。

奚瞳以為,她會一直生活在長秦王宮裏,同趙臻鬥到老,鬥到死。

直到……長秦城破那一天……

她的父親長秦王上舉旗投降,她的哥哥長秦太子跪地迎賊。

而趙臻,舉起了長劍,率領群臣奮起殺敵。

……

那一天很漫長,長秦王宮富貴恢弘,據說是開國之初兩萬匠人歷時十四年建成。

可原來,這樣浩大的宮城化作斷壁殘垣,也不過只需要一天時間。

那天的月亮很圓,星輝漫天。

然則這樣好的天色,裝點的卻是長秦的亡國之日。

知道無力回天後,奚瞳站上了城墻。殉國,是公主最後的尊嚴。

她揮劍自刎,血濺七尺。

那疼痛刻骨銘心,可疼痛過後,是漫長的恍惚朦朧,奚瞳覺得自己的體溫一點點散去,身子也越來越輕。

當她從城墻墜落之時,她分明看見趙臻朝她伸過來一只手,他的眼睛那麽紅,而且……似乎有淚。

趙臻,他當時在想什麽呢?

他為什麽要拉住她?又為什麽流淚?

她和他明明是刻骨相恨的仇人。

所以……為什麽……

她靠著那橫頸一劍,位列仙班。在天庭兢兢業業五百年,拿到神君之位成為了她的階段性重大目標。

可太白金星總說她心有掛礙,修不得正果,說她離做神君總差三分通透。

奚瞳打小就爭強好勝,十分不服氣:“我差在哪裏,我這麽勤奮,每日天不亮我就去南天門打八段錦,吸天地之靈氣,集日月之精華,豐富精神,滋養內丹,放眼天庭,就連那個雞……”

“咳咳……”

“就連那個司晨仙君都沒我起得早。憑什麽我成不了神君?!”

太白金星摸一把他的長胡子:“神仙之道,首修忘情。丫頭,你忘了嗎?”

“我……”

奚瞳剛要嗆聲,卻被太白金星打斷:“你此時腦袋裏,難道空無一人?”

奚瞳猛地怔住,忘情二字一出,她便不由自主想起了被她打得滿身是血,卻沖她冷笑的趙臻。

奚瞳垂下了眼眸:“我只是對他……有些好奇……”

太白金星拿起他的拂塵,搭到他的臂彎裏,施施然走了。

雲霧之中飄來一句話:“大道忘情,並非無情,丫頭,你啊還早著呢。”

次日,她便去找了司命仙娥,去兌那還欠著的一世凡劫。

趙臻……趙臻……這一世,別再做仇人……

……

虹州州府槐城的城門處,一輛華貴馬車慢悠悠駛進來。

華蓋之下,布幔微風舞動,引得百姓紛紛駐足觀看。

這是如今常見的富貴人家的馬車制式,叫做香衣輦。

或許亂世太過淒苦,人們便喜歡看一些美麗之物,以尋求內心的慰藉。而女子少有拋頭露面,故而在外行走的男子,他們的貌美和飄逸,被視作美德。

這種風氣之下,原先只有高門命婦或者世家女眷所乘的香衣輦,逐漸成為了男子們的代步工具。

尋常香衣輦往往用的是淡彩薄紗做帷,華蓋之下配有珠簾,而帷幔之中往往放置花果熏香,風來簾動,暗香陣陣,引人遐思,更對車上的公子產生不可抑制的窺視之欲,若公子面容清正,仰慕便很容易油然而生。

現下盈國許多有名的世家公子,便是以這種方式出頭的。

然則眼前這駕香衣輦卻不同。

用了佛頭青的綢布做帳,華蓋四角綴了金鐸,走近之時,可以嗅到當中的檀香。

莊重肅然之中,又有些神性。與之相比,既往香衣輦,屬實妖艷了。

此時車上的兩名男子並不知百姓們正睜著一雙雙星星眼探頭望著他們,當中一人將一條腿搭在坐臺上,姿勢豪放地吃著葡萄。另外一人則閉目端坐。

吃葡萄的叫做林載,世家林氏的長子,在宮城中擔任禁衛長。而與他同乘的男子,身著一身凝夜紫的長衫,衣擺處用蠶絲繡了一條隱約可見的蛟龍。他正在閉目養神,木簪束發,劍眉舒朗,鼻挺唇薄,右側的眼尾處,有一顆小小的痣。雙瞳未現,已是舉世無雙的容顏。

“趙臻。”林載嚼一顆葡萄,既不吐籽也不吐皮:“約莫還有一刻就到陸家了,聽聞陸憂那小子清高得很,你真能將他收於麾下?”

趙臻這才緩緩睜開雙眼,所謂星眸當如是:“此行不會太順利,但不是因為陸憂。真正難纏的恐怕是陸家的家主陸玨。陸家在虹州的基業,若無陸憂,便如大廈斷梁,搖搖欲墜。陸玨嫉妒他這個侄子不假,但他也知道,陸憂留在虹州有大用處,所以不會輕易放人。”

林載笑了笑:“陸家能出陸珩這麽一號人物,算是祖墳冒煙,不知陸憂作為他的兒子,能否繼承一些風采啊。”

趙臻不再說話,他又閉上了眼睛。

林載喋喋不休:“你啊,為了陛下真是盡心盡力。你老實說,你這般為了陛下奔波,是否因為對周懷淑還有情。”

趙臻面無表情:“你這腦袋是不想要了嗎?竟敢直呼太後娘娘的名諱。”

“哎呀!”林載坐近趙臻一些:“你跟兄弟說實話,你這些年不近女色,難道不是因為對周懷淑念念不忘?畢竟你倆當年有過婚約嘛,可以理解的。”

趙臻冷冷道:“太後。”

“行行行。太後。太後。”

林載套不出趙臻有關男歡女愛的半點感想,心中挫敗,看來老爹若想把妹妹嫁給趙臻,還是道阻且長。

趙臻此刻的內心並沒有因為曾經與他有過婚約最終卻嫁入皇室的太後而生出潮汐。

相反,他腦海裏浮現的是另一個女人的影子。

他從幼年開始,便經常夢到她,永遠都是同一個場景。

圓月高懸之下,陌生的高聳城墻上,遠遠的,她旋轉躍動,宛若起舞,然而下一刻,無盡的鮮血就從她身上迸賤出來。

於是猩紅染就他的雙眸,於是她從高處跌落……

任憑他如何奔跑,如何伸手挽留,都不曾遏制她的墜勢。

他從未看清她的樣子,可也無法忘卻她的樣子……

趙臻曾經很不習慣她的存在,尋過名醫,也求過巫祝,皆無辦法。然而多年過去,他對這席身影竟也適應了。甚至如果太長時間不在夢中見她,他便會覺得日子有些無聊空洞。

思及此處,趙臻的嘴角,彎起了一個微小的自嘲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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